傾情四十年
周學文 (BSocSc 1987)
「將要直面的,與已成過往的,
較之深埋於我們內心的,皆為微末。」
– Henry Stanley Haskins
偌大的香港大學利瑪竇宿舍(Ricci Hall)食堂,這個滿載著我40年情感和記憶的地方,今天迎來一場畢生難忘的聚會。
九張大圓桌坐滿了神情肅穆的來賓。入口處長桌的簽到紙上寫著「Celebrating a FANtastic Life」(致敬奇妙人生),旁邊放著一張彩色半身照片,上面的男士精神奕奕,身穿利瑪竇騎行制服,臉上掛著他的招牌式笑容。這正是大家前來緬懷追憶的主角,我的老同學陸偉芃(阿芃) (BSc(Eng)-Civ 1987) 。
僅僅12周之前,我和阿芃才在這個食堂相聚,一起出席由他發起的相遇40周年慶典。當年的老宿友(我們自稱麗池人,英文Riccian的廣東音譯)紛紛響應他的號召,重回舊地,見證歷久彌新的兄弟情。可惜當晚他只能坐在輪椅上觀看百多位兄弟把酒言歡,已經煎熬了他七年的漸凍症像枷鎖般束縛著他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,僅餘臉龐能稍現他內心的激動。阿芃的笑容雖辛苦,大家看在眼裡還是滿懷安慰。
我們的故事,由1984年說起。這一年,香港因為中英達成共識而開啟了新的發展篇章;而我也在這一年進入利瑪竇,從此走上了不一樣的人生路。
利瑪竇雖是港大宿舍,但歸教會管理,其命名就是紀念第一代來華傳教士利瑪竇。坐落在香港島薄扶林道,宿舍規模不大,只有120個單人房,全男生。80年代考進港大的莘莘學子,多來自基層家庭,我就是典型例子,從小在擁擠的彈丸陋室裡長大,能一下子搬進靠山面海的獨立房,那種優越幸福感,不言而喻。
可是對我而言,利瑪竇最大的磁力並非來自它的地理位置和環境,而是一套既能凝聚而又僅屬於麗池人的獨特文化,外人不容易理解。經常有朋友讚歎:「你們麗池人真了不起啊,都已經畢業幾十年了,依然一呼百應。」
類似的評價,雖聽過數百次,但每次依然會勾起心裡絲絲驕傲。回首60年悠悠人生路,有那麼幾次曾在十字路口踟躕不前,難以判斷應該向左還是向右。非常幸運的是,最終每次抉擇都證明適合自己,無憾無愧。而選擇利瑪竇宿舍肯定是其中一次。
這次抉擇的含金量,是在於它讓我這個書呆子開竅了。從小,我每天生活軌跡只有兩點一線,兩個點分別就是學校和家;讀書只知道是為了考試,課本之外的人情世故一概不懂。慶幸進大學前得學長提點:「利瑪竇宿舍是『Boys To Men(由男孩變成男人)』的最佳途徑。」聽後十分嚮往。父母初時並不贊成,擔心供我讀大學家庭經濟已經相當拮据,花不起額外的錢給我寄住宿舍。我費盡唇舌,最終才獲得他們首肯。
要成為麗池人並非通過面試錄取就順理成章,真正涅槃重生的考驗是為期兩周的迎新營。
迎新營首天的見面大會就把我震撼了。宿舍「大仙」在大會上檢閱新人,麗池人尊稱學長為「大仙」。入住宿舍的第一天就是「一年仙」,仙數跟年歲一樣,每年遞增,不會因畢業離開宿舍而停止。我們慶祝40周年時就是「41年仙」。有句麗池人的經典說法:「Once a Riccian,Always a Riccian」,說的就是「一日成仙,一生為仙」的意思。
當晚新人輪流上前介紹自己,然後接受大仙們的「盤問」,我之所以說「盤問」,是因為大仙們的態度毫不友善,而且十分挑剔,他們提出的問題非常尖銳,感覺是故意找茬來的。
新人阿娣運動天賦極高,他在大學時創下的短跑記錄,幾十年後的今天依然屹立在港大的名人堂成績榜上,這是後話。當大仙知道有這麼優秀潛質的新人時,都爭著瞭解他如何艱苦鍛煉成才。阿娣是個性格憨直的年輕人,是什麼便說什麼,他說:「我不需要訓練的。」廖廖幾個字頓時令大仙哇然,因為,他的態度不符合麗池人的信念。
宿舍的訓言是「Quantum potes tantum aude」,這是拉丁語,意思就是「盡你所能,敢於去做」,換作廣東話就是「博盡!」麗池人互相勉勵時就高喊這簡單的兩個字,即勝過千言萬語。麗池人最推崇的,並非老天爺賞賜的天賦,而是不服命的態度,所以不管你是天才抑或庸才,麗池人都強調自律,通過堅持不懈的刻苦和努力來提升自己。不難想像,阿娣不假思索的直言,換來兩周裡不停被大仙「修理」。
壓力重重的第一周裡,氣氛越來越讓我窒息,睡眠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少,我的表現也越來越糟糕。既要熟讀宿舍的歷史和文化,還有每位宿友的個人資料,也要參加各種體能訓練。大仙會隨時抽查我們的學習進度,有天我正好穿過85號至92號房的走廊,沒想到被大仙逮住了,還就地要求順序念出住在這八間房間的麗池人的資料,資料不止姓名這麼簡單,還包括他之前念過的學校、目前所修的專科、第幾年、別號、愛好、在利瑪竇有什麼公職和榮譽等等,背誦時稍有錯漏,或不夠絲滑,就要挨罵。
然而有所不知,迎新營的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出來的。兩周內的所有安排,以至大仙們的態度,是學生會花了數月精心策劃,故意營造一個特殊環境,打破新人原有的思維模式和生活習慣,激發新人重新審視他們的價值觀,然後幫助他們構建對宿舍的歸屬感,最終達至建立團隊精神,背後充滿社會學和心理學的理論基礎,其形式和許多大企業的團建差不多。新人當局者迷,只能硬著頭皮上。
好不容易挨到中途休息日,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,過去一周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打擊,心中困惑的負擔其實比身體更累。畢竟在溫室般的家庭長大,家裡雖窮但父母悉心照顧;在學校裡只要專心讀書不惹事,就是老師眼中的乖學生,日子過得也挺愜意,哪有如此狼狽過。父母看到我焦頭爛額的樣子,心疼死了,勸我放棄。
我至今依然想不通當時哪來的鬥志,心裡仿佛聽到一句話:假如這一次因懼怕挫折而放棄,從此就不會再有膽量去面對更大的逆境了。所以沒有退路,必須完成它。
有了這個信念,第二天回到宿舍時,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。我不再害怕背誦資料,因為我不再是被迫而是自覺要求的。心態改變了之後事情變得順利,就連大仙的表情也似寬容起來,不再像惡魔。
利瑪竇的旁邊是一家女子宿舍。不知何時開始的一個傳統,利瑪竇的新人要搶走何東宿舍裡一個敲響通知飯點的銅鑼,然後何東的新人拼命守護。這一年,女生用極粗的麻繩將銅鑼高高懸掛在一個大草坪上,有三個人直立的高度,並牢牢的打了好複雜的結。我們採用疊羅漢的方式,由最高大強壯的肩負最底層,我是其中一位,讓身材比較輕盈的踩在我們肩上,身手和頭腦最靈活的幾位,負責爬到頂層去解結。女生居高臨下,從毗鄰的樓頂上向著我們投擲一個又一個的水袋。水袋在呼嘯聲中擊中我的頭上、身上,然後炸開,水花四濺。我的雙手牢牢扶著肩上的隊友,管不了臉上的是水還是汗,眼睛都睜不開,嘴裡跟著大夥兒高喊口號,高漲的情緒居然麻醉了身上的痛楚,過了不知多久,終於聽到頂上歡呼,銅鑼搶下來了!這是我在利瑪竇體驗到眾志成城的第一課,也是非常深刻的一課。
探訪大仙是迎新營裡最重要的任務,兩個人在房內敞開心扉,真誠對話,新人無限憧憬即將開展的大學生活,大仙坦誠分享自我成長的旅程,促膝長談正是建立感情的最佳良機,最終新人要爭取到大仙的簽名才算完成任務。麗池人看重的是團隊而不是個人成績,因此在限期內任何一位新人完成不了簽名,整個團隊也要一起背鍋。不讓任何一位隊友掉隊,是麗池精神的磐石。
多年後我觀察得到,港大的其他宿舍,並不會像利瑪竇般要求宿友建立深厚的兄弟感情紐帶,他們的很多宿友甚至一起住了好幾年,到畢業都互不相識,更談不上風雨同舟背後的團結、責任和忠誠。
終於來到最後一天。我們在大仙的鞭策下艱難的完成所有任務。緊接著「升仙」儀式安排在宿舍食堂,當我們驚魂未定的魚貫進入,卻驚訝發現,兩旁夾道而立的大仙不再惡言相向,他們熱烈歡呼,摟著我們肩膀,遞上一杯杯冰凍啤酒,多日來繃緊的精神狀態,終於鬆弛了下來,我「升仙」了。那一晚,我也經歷了人生第一次酩酊大醉。
迎新營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。身歷其境時感覺像個噩夢,夢醒後發現自己經歷了一場蛻變。進大學前,我的小宇宙裡只有課本。從迎新營的第一日開始,我驚覺現實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非那麼簡單,自己其實是只井底之蛙。當時沒有退縮回舒適區,反而能鼓起勇氣去接納並正視自己的處境,毅然作出改變,是人生的高光時刻。
離開了溫室的家,加入熔爐似的麗池人大家庭,和一班背景迥異的男生共同生活了三年,長年累月的耳濡目染,那種感覺非常美妙。在80年代,沒有手機,沒有聊天平台,甚至沒有電腦,溝通需要面對面。有好多難忘往事,都發生在走廊裡。每一位宿友都像一本書,他們雖不同科目,卻都各有精彩,百看不厭。
我特別欣賞會講話、懂幽默的阿波,他晚飯後最愛搬椅子到走廊上聊天,大家圍過來聽他講故事和弄把戲,他像個魔術師,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又一隻的小白兔來娛樂我們。大學時的我們都非常精瘦,阿波也不例外,但他居然有個圓圓的小肚腩。他會把一個錢幣放在肚腩上,一呼一吸時肚腩將錢幣由一面翻到另一面,大家看著都樂開了。
阿芃和我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,他是修讀工程的理工男,而我偏愛文學。他的求學歷程不似我般平坦,他小時候好玩,疏於學習,曾因為學業成績差提前進入社會做事,當學徒期間有天突然醒悟,沒有學歷的話只能一輩子幹體力活,於是洗心革面回到校園。他奮發圖強之後成績不僅拔尖,甚至當上了學生領袖。他無懼逆境拼搏的奮鬥精神,持續一生。
進入利瑪竇之後,阿芃的成熟和自信個性逐漸展露人前。他一直給人介紹他的名字「芃」讀「fán」音,一位很有威望的大仙想糾正他:「芃讀 péng音?」阿芃雙目逼視著大仙,臉上仿佛寫著「你小心講話,看我怎麼收拾你」的表情,說:「我想把我的名字讀成fán。」
在純男生的利瑪竇世界裡,可以不修邊幅,但內心必須強大,宿舍文化崇尚男兒當自強,於是運動競爭的哲學順理成章貫穿於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「麗池人都是『波牛』(頭腦簡單的運動健將)。」是外人普遍的第一印象。
對此我們有本事引以為傲,尤其在80年代。港大宿舍之間每年舉辦12項體育競技賽事,最佳總成績的宿舍贏得馬來亞杯(Malayan Cup)。在80-89年的10年間,利瑪竇鶴立雞群,贏了九屆。
在唯一失落的一屆,我們特製了一件黑色T恤出席頒獎禮,胸前印了一行鮮紅色的字:「人生難得一敗」。第二年我們言出必行,馬上收復馬來亞杯。麗池人的那份自信,端的一時無兩。
在我入住宿舍的第一年,利瑪竇挺進新人盾足球決賽,和死敵聖約翰激戰不分勝負,要進行點球大戰。來到最關鍵一輪,在落後的情況下,這一球必須打進,否則錦標就拱手相讓。時值10月中的黃昏,遠方一輪巨大紅日,尚有一小半殘留在地平線上。實力最強的隊友來到發球點上,把球放下,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轟的一聲,皮球帶著我們的心一起飛起來,可惜球沒有飛進網裡——我們輸了。射失的隊友頹然跪在地上,弓著身把頭埋在地上,良久不能起來。夕陽斜照下他的身體在地上拖出一抹長長的身影,這個畫面似凝固在我的記憶中,在未來人生路上的各種競賽中,不停提醒我輸贏不重要,只在乎是否已傾盡所有。
阿基是我的鄰居,性格沉實內斂,數十年以德行醫,仁心仁術。阿基和我一樣,十分回味在宿舍時的日子,他說:「大家一起刻苦練球,然後認真比賽,雖然不是什麼轟天動地的大事,但不知不覺間建立了深厚而真誠的友誼。醫科比其他學系更看重學業成績,因此我比其他宿友更律己,累是真的累,但滿足感也非常高。進入社會之後,我發現人與人之間要建立良好的關係,原來過程也差不多,必須用心,不怕苦,不怕受傷。」
我們這一代雖年屆花甲,近年卻越戰越勇,喜歡成群結隊挑戰長距離跑山,譬如香港著名的毅行者比賽,需要在48小時內完成100公里的麥理浩徑,沿途跨越多座高山,是一項難度極高的挑戰。
建築師阿俊也是其中一位熱衷份子。他說:「有次登山徒步練習,我走得比較慢,墮後了,與前面的隊友拉開一段距離,見不到他們的背影,但他們聊天的聲音還是聽得到。我一下子感覺回到宿舍生活時,半夜裡傳來鄰居聊天的聲音。兩個情景像穿越時空,異常親切。」
阿芃也是個靜不下來的人。
畢業後的幾十年,他在事業、家庭和朋友三方面都管理得井井有條,並且找到平衡。阿芃很早就成家,太太仙蒂是他中學同學。我有次打趣問仙蒂:阿芃遇到你之前成績不好,為何之後變得積極向學,成績更名列前茅?仙蒂笑笑說:「大概是不甘於輸給女友吧。說實話,他對自己要求極高,每件事都要做到最好。」
假如說阿芃做事沉穩有條理,那仙蒂就只有過之而無不及,辦事鉅細靡遺。兩個人都樂觀、包容和樂於助人。自從我移居上海後,大家更珍惜見面的機會。阿芃會收起我愛看的香港雜誌,待我回港時交給我。疫情期間我長時間不能回港,儘管這時候阿芃病況已經嚴重,仙蒂依然幫我辦理各種急迫的事務。
十多年前阿芃為一家瑞典公司由零開始拓展業務。之後憑一己之力,將業務拓展至整個北亞,同事尊稱他「北亞之父」。我從沒聽過阿芃抱怨一句工作上的困難,反而從仙蒂那裡知道他十多年來經歷了無數高高低低。
2018年初,阿芃和我們正熱衷於長途公路騎行,隨便一發車就騎行幾百公里,需要良好的身體狀況,誰會想到病魔此時已經靜悄悄的纏上了他。開始時阿芃發現左手沒力,以為只是扭傷,不以為意。三個月後情況非但沒有好轉,手部還越來越瘦削。到年中,經多方診斷後疑似是運動神經元病,也就是俗稱的漸凍症。
我在2021年夏天回香港造訪他家,他坐在輪椅上,還能講話,只是中氣不足,說話吃力,飲水時容易嗆到。
我問:「發現這病之後如何面對?」
他說:「聽說這個病由發現症狀到生命結束,快則三年,慢則五年。所以哪怕只是疑似,我都立馬辭職,抓緊時間和仙蒂環遊世界,享受人生。」
我說:「能這麼樂觀好棒啊!」
他說:「我用了三年時間去接受這個現實,去適應它。畢竟我也是人,你也知道我閑不下來,當遇到有些事情我做不到時,我會感到煩躁。不過,我知道假如不能放鬆,心情不好,會導致身體情況加速轉差。反過來自己和家人都更痛苦。」
我說:「你如何能保持良好的心態?」
他說:「沒有讓情緒外露,不代表沒有情緒。在瑞典公司工作了13年,其中最大得著,就是得以培養更高情商,學會有效的管理和釋放情緒,學會豁達面對人生。」
我說:「有什麼具體可以和我分享?」
他說:「首先你要有意識知道自己有情緒了,別等到做了愚蠢的行為才知道。第二步就是抒發情緒,我和朋友聊天可以舒緩壓力,或者運動,或者嘗試用不同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。幾天前,我正要發自己脾氣,還好及時意識到了,然後理性慢慢主導我的思想,清楚這樣子不行,會傷害仙蒂,氣就平了。以前我抑壓多,表面抗壓力高,現在能真正學懂抒發,不會傷害人傷害自己。」
我凝視坐在桌子對面的阿芃,仿佛不再是瘦骨嶙峋的病人,而是一個巨人,擁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的巨人。
這是我和阿芃的最後一次正式對話。之後疫情加劇,我們相隔兩個城市。再見時已是一年半之後,阿芃的病情轉差,只能通過電腦發聲和我進行一些簡單的對話。
坐輪椅三年,阿芃始終沒有減低和朋友聯繫的頻率,沒有減少活動,能出席的他都去。
2024年12月12日,我組織了幾位最要好的同學,到阿芃家裡坐。當晚,阿芃非常興奮,透過眼球感應器問候每一位。阿娣忽發奇想,說:「找找阿芃以前的錄音,用人工智慧把現有的機械聲音換成阿芃的音訊,讓我們都可以聽回阿芃的聲音,就像真人對話。」
我第二日一早就回上海。沒想到12月15日從香港傳來阿芃與世長辭的噩耗。12月12日那晚的道別,竟成永別。
在追思會上,阿芃的一位好友,在台上感歎阿芃不遺餘力為家庭、事業和朋友傾出所有。的確是,阿芃生命雖短暫,但他活出了麗池人應有的典範。我在追思會上,突然心生感觸,由男孩變成真正的男人,路漫漫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。
麗池40年兄弟,不枉此生。